时光的质地

周末回老家。黄昏时分，斜阳脉脉，我伫立村口，感觉时光既安静又喧嚣：北风起时，几片树叶从高空被吹落下来，沙沙作响，如低吟的诗；炊烟袅袅，在斑驳的夕阳映照之下，似真似幻，如同祥和梦幻的童话世界。整个村庄光影交织，色彩斑斓，活脱脱一幅着色烟云山水画，给人一种宁静、美好、温婉、恬淡的感觉。

我想，这就是时光具有质地的具体写照吧！每个人的故乡不同，但每个人的怀乡之情却一样浓烈。尤其是拥有了有质地的时光，生活自然就不空洞、不乏味、不寂寞、不冷漠了。

此时，在老家，时光具有质地的凭证，就是父亲留给我的用青砖黑瓦砌成的老屋。每块砖、每片瓦，都充满时间的痕迹和岁月的印记。每每走进老屋，我就不由得想起作家傅菲《故物永生》中的文字：“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城市的房子是安放身体的，而乡间的房子是安放灵魂的……城市鼎沸，却没有温度。乡村寂寂，却浑身柔软。”“埋着最亲的人，种出吃不厌的菜蔬，这样的土，就是故土。在一个院子里，最敬爱的人慢慢老去，老得只剩下一把摇椅相伴，一盏昏暗的灯照着旧年的木窗，便是故园。”如今，每当夜深人静时，我仿佛还能听到母亲在煤油灯下纺织棉线的声音，还能闻到父亲最喜欢抽的旱烟的味道。

在老家，为时光质地作凭证的，还有那条涓涓不息的小河。河水清澈、澄碧，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如一日，低吟着自己如诗如梦般的歌谣，悠然地滋润乡下人的日常起居，养育一河的鱼虾螺蚌、岸边的小草小树和生活其间的小虫小鸟。小河的一切，也便渗透着我的童年、少年，滋润着我永远不衰的记忆。河水的清凉、鱼儿的欢快，成为我心中最难忘的回忆，尤其是冰凉的茅根以及它那清浅的甜味，在味蕾中扩散，至今仍记忆犹新。如今，虽然河流不再那么宽阔，但对它依偎的情感却深深地埋在心底，梦里依稀……

祖母在世时，被她用柴火烧得亮澄澄的灶膛，是我们一家人永不暗淡的光源。带有太阳味道的青草、树叶、干稻草、麦秸秆把柴火灶烧得旺旺的。灶火亮起来，锅里就有了热菜热饭，一家人就有了相互照应。汪曾祺先生说“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这是多么亲切、其乐融融的一幕啊！此时，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火炉旁，守着一桌子热气腾腾且可口的农家饭菜，面对家人亲切、知足的笑脸，面对丰衣足食的年景，满足于唇齿间饭菜的香味，既芳香了一个个平常的日子，又使得普通生活变得饱满丰盈而又韵味悠长起来。

很喜欢说一个词：时光如水。我以为，这4个字不仅是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慨，更是说时光那如水一样的质地，就像怡神悦耳的音乐，潺潺，潺潺。水随着清风徐徐流动，婉约而柔情；同时有洁身自好的品质，维护着“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品牌，既胸怀包容，又有“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滔滔与博大。

时光就像一棵树的枝干，或红花灼灼，绚如烟霞；或枝叶葱茏，静若翡翠。当人们赋予一段时光或亢奋或静谧或安详或激越的情感色彩后，这段时光便有了繁茂的枝叶，也就有了可触可感的质地。一旦有了质地，时光便有了生命，也就有了温度和厚度。面对往昔、繁华或废墟，不惊、不惧、不畏。

时光最有质地感的，莫过于二十四节气。每个节气，例如惊蛰、小满、清明、白露等，尽管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却孕育着人生、岁月和草木的离合聚散，蕴藏着神灵、风俗、仪式、土地、花果的浪漫与风雅，渗透着情感与天时的同频共振。

有的节气与苏醒、温暖相携，舞动着希望与憧憬的节律，释放出蓬勃向上的情感，如鸟语花香、草长莺飞的“立春”，总是让人期待和向往；有的节气带着细雨纷纷的哀愁和生死茫茫的伤痛，穿越时空，引导世人保持对先人的敬畏和感恩之心，如慎终追远的“清明”，其文化基因早已浸润到人的骨血里。行走在二十四节气中，不仅能感觉到大地的心跳和脉搏，而且能感受到每种生命的现状、质地、色彩、气味、声音，天人和谐，物我无间，终生相爱。

刘鸿伏在《遥远的绝唱》中写道：“在某一块斑斓古玉里他们能照见千年前的迷幻世界，想见皓腕明眸的风姿或碧天落叶的诗意；从某一尊唐或明的瓷瓶上，透过浓翠的青花山水或如霞如虹的釉彩遐想唐或明的盛衰与凄艳的人生。现代的人们能从青铜的残片上推想先人的创造力，从破碎的古画里遥想画者当时的心情。我们常常能听到古亭中儒冠者的吟哦、鸟飞翔的声响，感受寒宅孤灯、野涧古木的幽清。”我觉得这是对何谓“时光质地”最好的诠释了。

有一次，我和朋友去莒县博物馆，看见陈列的一件件远古时代的陶器。我一直认为，陶是醒着的，即使千年之前被埋进万丈尘土中，千年之后重见天日，它仍然豁着嘴，如一位掉光了牙的长者，在倾诉自己曾经见证过的烟火日月。这土质的时光，虽历经战乱、灾变、盗掘等天灾人祸，但我们依然能从拂去的岁月风尘里，窥探到先人先哲们的足音。

每段时光都被赋予一段颇具个性的质地。它虽然无形，我们却总能感知它的存在；它虽然无情，我们却总能感受到它的温馨。就像南宋词人张炎在《清平乐》里写的那句：“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在那一叶之声里，何尝不包含了这风、这雨、这虫吟、这无边落木、这整个宇宙的萧瑟与清明呢？

（作者单位：五莲县教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