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详生命

一、“有时间”和“没时间”

至亲去世的时候，我突然变得“有时间”了。我可以名正言顺、心甘情愿地停止一切活动，放下一切事务，专门空出三五天来悲伤。可是，他们活着的时候，我却“没时间”。我忙于自己的活计，回家省亲总要抽空。即使这样，外界的电话也会追踪而至，使得省亲变得不那么纯粹，似乎总有比亲人更重要的人和事。业务不能亏待，工作不能亏待，上司不能亏待，朋友不能亏待，只有亲人可以亏待。亲人理解、包容我，他们不会因我的忽略而日渐疏远。血缘关系已经把我们捆绑好了，它牢不可破。可是，亲人的眼睛已经永远闭上，再也看不到曾经渴望看到的身影了；亲人的灵魂已经到达彼岸，再也无法感知曾经渴望感知的温暖了。我陪伴谁呢？我陪伴的是自己。守灵、守丧是给生者看的，是生者聊以自慰的一种方式，是为人子者对自己敬重的死者的一种补偿，也是一种自我蒙蔽。

想到此，我心里涌起一阵悲哀。

二、伤心欲绝与暧昧的庆幸

大姐从发病到溘然长逝只有6个小时的时间。严格来讲，她从一头栽倒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去世。她没有说一句话。也就是说，那实际上是个更短的过程，也许只有一两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十分钟，很快，以致她的灵魂来不及离场。我的恍惚和难以置信不再赘述，我永失姐姐的痛苦也难以描述。那个断裂声会长久地响在我的耳际，被硬物撞击的疼痛感难以消失，被撕裂的生活也难以愈合。

可是，我当时仍然有一种不能说出口的庆幸。我庆幸她以这样的速度离世，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不给儿女增加负担，不在晚年生活得没有尊严。我见过很多老人缠绵病榻，被疾病折磨得失去人形，把家人拖垮，耗尽儿女的孝心和钱财，然后油尽灯灭，了此一生。

我给当医生的朋友讲起了大姐的猝然离世，这位朋友劝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这句话使我的疼痛感稍稍减轻，也使我那暧昧的庆幸得到正面的呼应。

三、身体是一架爱记仇的精密仪器

身体某处的伤貌似好了，但几十年后的阴雨天，它用隐隐作痛告诉你，它在，一直都在。例如，初中时差点儿被冻掉的耳朵，穿高跟鞋时崴伤的脚踝，短跑时拉伤的腿筋，骑摩托车时碰伤的腰椎以及动过手术的伤口。你伤害过它的，它一一记录在册，有朝一日全部返还。而且是准确记录，适时反馈 ，一一兑现，绝不食言。这个时间跨度也许长达几十年。当你忘得没有渣儿的时候，它适时出现，让你惊呼身体的“记仇功能”如此强大。真的，身体是我见过的最狭隘的物件，它睚眦必报、锱铢必较。有时，它长期算计、蚕食它的主人，让生命像一堵墙，没有征兆地轰然倒塌，不可收拾。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爱它、护它、敬畏它。

四、热爱生命

周国平说：“父母在的时候，我知道我从何处来；父母去世的时候，我知道了我向何处去。”先是我的父亲在20年前去世，再是我的母亲在3年前去世。我彻底成了孤儿，第一次有了人生的苍凉感。费玉清在退出歌坛的告别信里讲了原因，是双亲过世导致他的精神支柱倒塌。对此，我深有同感。

从前，我和死神之间隔着父母，他们直面死神，给我抵挡明枪暗箭。我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既不知道也不理会四面埋伏。父母是我的保护层。

今年，死神又把大姐抢走。我感到了人生的深寒，但同时更懂得了生命的可贵，知道了自己要去爱、去给予、去发光。

生命终有一天会逝去，这是上天的安排。那就在能爱的时候，深爱每一个晨昏、每一次睡眠，深爱每一缕阳光、每一顿餐饭，深爱世界和生命，深爱艺术和自然，深爱亲人和友人。

弘一大师临终有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只有热爱生命，人生才能圆满；即使不圆满，只要用心活过，此生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