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悟境
清晨出门后,我忽然想起小区的荷塘,往年天天观看、日日欣赏的荷塘,今年还没去过,也不知道荷花开没开、开得怎么样。我看时间尚早,于是改变方向,朝着荷塘的方向信步而去。走过广场,穿过小桥,拐过转角,忽地一下,那荷塘便撞入眼帘。“接天莲叶无穷碧”,层层叠叠地包围着朵朵荷花。粉红的、嫩白的,含苞的、怒放的,还有初出的莲蓬,黄的艳丽,绿的青翠。这盛夏的荷塘,竟使我驻足不前,思绪万千。
“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这该是一种怎样的境界?
眼前的荷花,不正是如此吗?它们生于小区的池塘,这里既非名胜,亦非景区,平日观者寥寥,却依旧开得这般热烈。我想起曾经共事的李老师,他在偏远的乡村学校从事篮球教学30余载。这所学校的篮球教学不出名,家长允许孩子练习篮球的亦不多,他却日日早起,将篮球场拖得锃亮,迎接每名学生,不厌其烦地教学生反复练习每个动作直到形成肌肉记忆。我曾问他何苦如此认真,他笑道:“教育不是搭戏台,要的是真功夫。就像那荷花,有人看或无人看,该开时,它自然要开。”后来,我刻意去观摩过他的课堂。在他的课堂上,学生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荷叶上的露珠,清澈见底。
荷塘边,几个早起的孩童嬉闹着,争辩哪朵荷花最美。他们中最大的不过10岁,最小的才蹒跚学步,那指点花朵的稚嫩认真,倒映着世间最初的好恶评判。我的目光掠过争艳的童趣,停驻于塘中:有的荷花已然盛放,华光四射;有的才怯怯地探出尖角,青涩未褪;更有那深藏叶底的,仿佛羞于见人。此情此景,倏然牵出我的一段记忆——教高中时,班里曾有一个极爱画画的女孩,笔下灵动,习画却极缓。别人一周能完成的,她却需要月余光阴。专业教师曾多次委婉暗示其路难行,唯她的母亲,如这塘畔守望的荷风,不急不躁。十年寒暑,日日相伴,画坏了重来,无半句苛责。后来,女孩负笈英伦,考入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教授盛赞其设计作品“蕴藏罕有的生命力,似在无声诉说”。她母亲释然道:“有的孩子是迎春花,二月便闹枝头;我家这朵,怕是蜡梅,需经霜雪,方吐寒香。” 此刻再看塘中迟开的花苞、藏匿的骨朵,谁又能断言,那最沉潜的,酝酿的不是最惊心动魄的绽放?
这便是我所悟“荷塘四境”中关乎“时”与“势”的一境——万物自有其节律,生命当容其缓急。
目光流转,塘心一隅,有荷开得极盛,花瓣舒展如佛手承露,金蕊灼灼。奇怪的是,这般夺目,竟无蜂蝶萦绕,只孑然独立于粼粼波光之上。正疑其孤高,忽见一点幽蓝翩然而至——一只蓝蜻蜓,轻盈栖落于花心,薄翼在晨阳中流转着梦幻的虹彩。蜂蝶不来,自有蓝翼识君。心头豁然:花开百态,引来的访客又岂止一种?
这分明是“荷塘四境”中另一重深意——破除心中藩篱,接纳万千可能。
我们常困于世俗预设的“圆满”图景,以为成功唯有蜂围蝶绕般喧嚣热闹。殊不知,天地广阔,异彩纷呈。那孤荷与蓝蜓的相遇,不正是最纯粹的相知?人生仅此一程,何须为浮名虚利所困?不如效仿那荷花:让早开的恣意绚烂,让晚放的沉静蓄芳,让孤标者自引清风异客。各安其性,各美其美,方不负这独一无二的生命旅程。
荷茎“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这般品性,其神韵不只在形貌,更在一种超然的境界——不为外物所役,以本真立世。这境界,在今日之世尤为难得。就像当年明月在《明朝那些事儿》结尾的慨叹:所谓千秋霸业,万古流芳,究其根本,或许都比不上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细观明朝风云,多少帝王将相、思想巨擘,如朱元璋、张居正、王阳明之辈,纵使权倾天下或名垂青史,其人生轨迹,无不为时代的洪流所裹挟于奔波劳碌中。徐霞客却不同。当世人汲汲于功名利禄,他却独坐黄山绝顶,凝神静听了一整日大雪融化的微响。此情此景,恰似这方荷塘——不争群芳之艳,不慕岸上喧嚣,只“亭亭净植”于水中,其香却因这份静默与纯粹得以远播,沁人心脾。
这是我所悟“荷塘四境”中的至高之境:不逐外求,安守本心,以静默的力量抵达远方。
朝阳初升,荷塘染上一层光晕。早开的荷花已开始收拢花瓣,而几朵迟开的却正舒展身姿。这荷塘的妙处,正在于它不同时节有不同的美。清晨有露珠滚动的清新,正午有阳光穿透叶脉的透亮,傍晚有余晖点染的温暖。育人何尝不是如此?童年要天真,少年要朝气,青年要锐气。每个阶段都有其独特的价值,不必急于求成,亦无须留恋过往。
离开荷塘,回头深望。层层荷叶在微风中起伏,宛如绿色的波浪。荷花在其间若隐若现,仿佛在向我告别。我忽然明白,教育的真谛其实就藏在这“荷塘四境”中。
(作者单位:淄博市临淄区遄台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