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掌纹:三十五载春风与裂缝里的光
1991年7月,我骑着自行车,穿过莒县茅埠乡的土路,车筐里装着几件换洗衣裳和一摞教案,车铃在颠簸中叮当作响。19岁的我还不懂什么是“教育情怀”,只觉得眼前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像一块未开垦的田,等着我去播撒种子。来到工作的第35个年头,当我站在莒县第四实验小学的讲台上回望这一路风雪与晴暖,才懂得教育的本质是把心掰成无数片,轻轻放进每个孩子的掌心。
■ 土坯房里的“家”:半间屋,半生缘
茅埠乡中心小学的宿舍是用教室隔出的半间土屋,隔墙只砌到房梁下,孩子的读书声、扫地扬起的尘土悉数涌入我的“家”。昏黄的灯光透过梁架缝隙,在用高粱秸做成的屋笆上投下摇曳的光斑。我常坐在木板床上备课,想着隔壁教室的桌椅,仿佛守着满屋沉睡的星星。
那年冬天,我用积攒的工资买了一团毛线,给孩子们织手套。他们挤在我的床上,看我手指翻飞,毛线针碰撞出细碎的声响。王兰兰把冰凉的小手贴在我脸上说:“织好了,我先戴!”后来,她给我邮寄自己手织的围巾,虽针脚歪斜却暖得“烫手”。
麦收时节,我带孩子们搓青麦粒,露水沾湿的麦穗裹着清香。赵小雅把麦粒塞进我嘴里,问我:“老师,甜不甜?”阳光照着她沾满泥巴的脸——最珍贵的课堂不在书本里,而在泥土与童真的交织中。
■ 风雪十里的诺言:车轮碾过青春辙
1992年的冬天,大雪封路,积雪没过膝盖。母亲拉住我的车把说:“等天亮后,日头出来,你再走!”我执意骑车返校。父亲把后座猛推一把,车轮轧进雪窝,像陷进棉花堆的老牛。风卷着雪片抽在脸上,睫毛结了冰霜,棉袄被汗水浸透又冻成铠甲。
十里路,我蹬着自行车浑身发颤,却想起班上最瘦小的王二柱——他总把冻裂的手藏在袖子里。昨天,他悄悄塞给我一块烤红薯并说:“老师的手也冷。”
到校时,学生正乱挥笤帚 ,王二柱用袖子擦去我眉间的冰碴:“老师变成雪娘娘啦!”我们堆的雪人戴着我的红围巾站了一冬。后来每遇大雪,我总想起学生滚雪球追我时通红的脸蛋——赤诚早把冰雪焐成了春天。
■ 深夜的一只搪瓷盆:眼泪与星光同晖
2001年,我考入莒州双语实验学校时,女儿刚满一岁半。40个住校的一年级孩子像40只离巢的雏鸟,夜夜啼哭不止。这一届学生,我从一年级带到六年级,从清晨跑操到一日三餐、夜晚查寝,从穿衣服、系鞋带到洗脸、梳辫子,他们的每一声“老师”都牵动着我的心跳。那些年,我成了“双面人”——白天是40个学生的“陈妈妈”,夜晚是自家女儿“缺席”的母亲。
学生杨宁的父母忙于工作,和他相处的时间少,因此他总是夜夜抽泣:“我要妈妈……”夜里,他尿湿床铺,我端来搪瓷盆蹲在床边清洗床单,并且说:“别怕,老师在这儿。”那晚,我抱他在怀中,哼起走调的歌谣。晾衣绳上的床单在风里飘荡,像一片柔软的帆。
回家后,我看见女儿趴在爸爸怀里熟睡,爱人叹气:“别人的孩子是宝,咱闺女倒成了草。”我背身落泪——教师的仁爱,是要把母亲的心分成两半。
■ 纸条背面的春天:在裂缝里播种光
张小宝屡欠作业,家访时,他的奶奶抹着眼泪说:“他成天说要找女朋友。”在破旧的出租屋里,他啃着冷馒头,桌上摊着半包榨菜。
我没提他夹在作业本里给女生的纸条,只问:“奶奶的腿还疼吗?”他眼眶泛红了,与我拉钩约定:他每天帮奶奶盛饭、晾衣,我教他炒鸡蛋。他的作业越来越工整——孩子的心像旱田,你浇一滴水,他就还你一株苗。
测试后,我将带锁的日记本还给他:“你长大后再看会笑话自己。”他指着封面上的“小王子”说:“我想当兵,保护奶奶和您。”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笔直,像挺立的小白杨。
教师节,我收到褪色的搪瓷盆,盆里装满酸枣:“陈老师,我是消防员杨宁。这个搪瓷盆装过我的胆小,也装过我的长大。”演练时,我看他擎起冲天水柱。那不只是救险的水浪,更是守护万家灯火的赤诚。讲台上浇灌的幼苗终成栋梁,薪火相传的何止是文化星火,更是报效祖国的赤子丹心。
黄昏,我漫步在校园里。放学的孩子像群雀般掠过操场,笑声与35年前重叠。有人问我:“教育的意义是什么?”我想起温暖的围巾、冰封雪路上的车辙、深夜操场的月光……
仁爱从来不是宏大的命题,它是我织进手套的每一针、与学生相伴的每个日夜、拉钩的每个约定。这些瞬间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落在未知的土壤里。而我能做的是继续弯腰播种,因为春天总是从最寒冷的裂缝里钻出来。
(作者系莒县第四实验小学副校长)